美国社会学家克莱顿·柴尔德斯的《封面之下:一本小说的创作、生产与接受》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典型的出版故事:围绕着作家科尼莉亚·尼克森的长篇小说《贾勒茨维尔》在写作、出版期间以及上架后所遭遇的种种,某种张力在封面之下被创造了出来。
《封面之下》所呈现的当代美国的文学生产流程,是高度细分,并且市场化的。相较中国,在美国的文学生产中,作家只负责创作,编辑只负责审读稿件,作家与杂志社、出版社之间的对接,则交给专业的文学代理人。而文学代理人入职门槛比编辑低得多,这导致了文学代理人行业鱼龙混杂,其中充满了克莱顿·柴尔德斯所说的“掠食者”,他们专门扑向尚未被文学场域接纳的新手,从这些渴望成功的人身上榨取油水。即使是专业的文学代理人,他们中的一部分,也只是为了赚取天价佣金而从事这一行业。这些人不热爱阅读,文学品味也无从谈起。
然而,在流行文化与逐利的商业逻辑的双重风蚀下,真正支撑起美国文学的生产的,却并非古典经济学中市场那“无形的手”,而是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,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会(NEA)在这一领域持续不断的资金投入。70年代时,NEA的“发现”津贴支持了无数贫穷但有才华的作家。同时也正是在NEA的引导下,2000年以来,创意写作MFA项目在全美校园内的数量呈井喷式增长,最近20余年新增的MFA项目,超过自1936年爱荷华作家工作坊创立以来整个20世纪曾开设过的MFA项目的总和。因此,诸如科马克·麦卡锡、科尼莉亚·尼克森之类美国当代作家的生平,比之他们20世纪上半叶的前辈,要平淡得多,他们几乎不必夹在文学与生计之间过着双重的人生,而是辗转于一项又一项津贴,一个又一个教席之间。
这种现象,似乎也让我们不合时宜地想到希腊诗人卡瓦菲斯写于1896年的诗作《墙》,其中有这么几行:“当他们在筑这些墙,我怎么会没注意到!/但我没听见那些筑墙的人,一点声音也没有。/不知不觉地,他们把我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。”在克莱顿看来, MFA项目的真正目的,并非只是塑造下一代的作家。事实上,许多MFA项目毕业生,在经年累月学习后,除了背上高额学生贷款外一无所得。MFA项目最卓有成效的贡献,是为美国大量的中层作家创造了稳定收入,并且为当代文学塑造出大量稳定且相对专业的读者。一位中层作家,大可以透过其在MFA项目任教时的人脉网络,获得一批又一批固定读者,而不必直面图书市场上的残酷搏杀,在那里,即使一本在艺术造诣上过硬的小说,都未必能获得成功,菲茨杰拉德的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在初版时销量不佳,戈尔丁的《蝇王》出版第一年的销量甚至不足250本。经由MFA项目在全美的普及,当代美国文学已经有了一个内循环的机制,以支撑大量庸作的存在。
或许,免去日常生活苦役的美国作家,博冠体育入口可以更多地转向一种本质性的沉思,从MFA项目庇护下生成的文学矿脉中,会有人炼出质地坚实的合金,足以斩断既有文学建制的话语惯性,就像费尔南多·德尔·帕索的《帝国轶闻》抑或大卫·福斯特·华莱士的《无尽的玩笑》,博冠体育入口这个场域仍向未来的可能性敞开着。撰稿|谈炯程